“嘶嘶……(汤姆,那辆卡车怎么办?)”肩头的蛇无聊地甩了甩尾巴,对人类的金属盒子毫无兴趣。
汤姆眯起眼睛,目光投向洞穴外隐约可见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声音轻得像一阵阴风刮过:“嘶嘶……(大海……是最好的停尸间。它能吞噬一切东西。)”
***
圣诞假期像孩子们手中融化的糖果,甜腻腻地过去,无论多么不情愿,校门还是像巨兽的嘴巴,把这些撒欢的小兽们重新吞了回去。
新年的开头总是被涂抹上希望的油彩。尽管伦敦的寒气依旧砭人肌骨,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脸上,却丝毫冻不住孩子们脸上那层薄薄的、属于新岁的兴奋红晕。校园里又充满了追逐打闹的喧嚣和书本翻动的沙沙声。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地前行。汤姆依旧是老师眼中那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温和有礼,聪慧过人。保姆依旧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忙碌,将他的衣食住行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是每次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时,背脊总会掠过一丝莫名的寒意。而哈利……那个名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漾起。依旧杳无音信。
一月十九日。哈利离开的第三个月又十九天。距离那个约定的“五月之期”,只剩下一个月零十一天。
放学的钟声敲碎了教室的沉闷。汤姆一言不发地将书本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死寂的漠然。书包带子随意地耷拉在他瘦削的肩膀上,随着他迈步的动作,几乎要蹭到地面。他微弓着背,神情淡漠地汇入涌向教室门口的人流。那份格格不入的冷淡与孤傲,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围叽叽喳喳的鲜活世界隔绝开来。这与他平日展露的、那个温柔善解人意的模范生形象,判若两人。
“汤姆!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回家!”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明显的急迫响起,是艾莉。她努力扬高声音,试图盖过周围的嘈杂。女孩脸蛋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不使小性子的时候,确实像朵娇艳的小花。
但这朵小花,显然没能吸引汤姆的注意,甚至没能让他脚步停顿半秒。
他继续往前走,脊背微躬的姿态透出一种懒散的冷漠,像一株拒绝阳光的苍白植物。混在喧闹的人群里,他像一块移动的寒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艾莉急了。她手忙脚乱地将桌上摊开的玩偶、亮晶晶的发卡一股脑儿扫进自己崭新的、印着小碎花的书包里,拉链都顾不上拉严实,就抱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冲出了座位,扎在脑袋两侧的羊角辫随着她的跑动剧烈地晃荡着,吸引了不少男孩的目光。
“等等我,汤姆!”她气喘吁吁地喊着,小跑着追赶前面那个不紧不慢却始终无法拉近距离的背影。
终于,在楼梯拐角人稍少的地方,艾莉追上了汤姆。她弯下腰,小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缓过一口气,她立刻直起身,带着点被宠惯了的理所当然,伸手就拽住了汤姆那洗得发白的、服帖的衣角。
“汤姆,”她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声音带着撒娇的甜腻,“我能去你家玩吗?”虽然是询问的句式,但那语气和动作,却丝毫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她习惯了汤姆平日里那种近乎纵容的温和。
然而,这点带着骄纵的亲昵,对于此刻内心如同塞满冰冷石块的汤姆来说,无异于在滚油里滴入冷水。
“放开。”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冰冷的铁片砸在地上,简短,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气。
艾莉似乎没察觉到这骤降的温度,或者说,她习惯了汤姆的“好脾气”,以为这只是他惯常的、带点疏离的回应。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声音依旧欢快:“汤姆,我想吃上次那种樱桃酱!就是你保姆做的,酸酸甜甜的,好好吃哦!”她甚至还回味似的咂了咂嘴。
孩子终于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心底积压了数月的焦躁、不安、被遗弃的愤怒,以及对这个愚蠢喧闹世界的厌烦,被这点喋喋不休的娇气彻底点燃。他极其不耐烦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啧”,猛地一挥手,像拂去一只恼人的苍蝇,“啪”地一声重重拍开了艾莉抓着他衣襟的手。
“滚远点。”三个字,如同从极北的冰窟深处刮出的寒风,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艾莉脸上所有的笑容和血色。
汤姆微微侧过头,眯起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艾莉。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漂亮面孔,此刻完全被一种阴郁、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戾气所覆盖。平日里精心构筑的石膏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狰狞的、属于幼狼的真实獠牙。
艾莉猝不及防地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控制不住地惊叫一声,猛地后退了一大步,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惊恐的泪水。眼前的汤姆,不再是那个温和有礼的优等生,而是一个让她感到陌生和极度危险的……怪物。
看着女孩那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汤姆心中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像毒藤蔓爬过心壁,带来一阵尖锐的舒畅。他惬意地抿了抿嘴唇,那丝快意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内心的烦闷。伪装?那不过是套给哈利看的戏服,用来博取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同情。哈利都不在了,谁还有资格让他继续演下去?他受够了!
他就像一个被强行按在玩具堆里的孩子,终于忍无可忍地掀翻了桌子,任由那些虚假的、温情的玩具散落一地。此刻暴露的恶意,是他对这个世界最直白的宣泄——宣泄那无处安放的焦躁、被遗忘的愤恨,以及对一切“正常”的深深厌弃。说到底,他也还是个孩子,一个被黑暗和孤独喂养长大的孩子,任性而残忍。
“汤,汤姆……”艾莉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像受惊的小动物。她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孩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充满不屑的冷哼,仿佛在嘲笑她的胆怯和愚蠢。他吝啬地收回目光,不再施舍给她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他转过身,重新迈开脚步,背影依旧瘦削,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孤狼般的冷漠。
艾莉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小雕像。汤姆那阴鸷的眼神和冰冷的威胁还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心有余悸,手脚冰凉。可是……看着男孩那高瘦的身影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越来越小,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一种不甘心、或者说是一种被拒绝的委屈和莫名的执着,又在她心底翻腾起来。她用力跺了跺脚,小巧的皮鞋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咬了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她一横心,还是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远远地跟了上去。这一次,她不敢再开口呼唤,更不敢上前拉扯,只是像个无声的影子,隔着一段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固执地缀在那个散发着寒气的背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