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之外,元无忌等人列阵肃立,寒光照壁,风声如刃。
而马车之内,汝南王方才还满怀希望与狂念,笃定凭着最后一张底牌——付长功,尚可破局而出。
他那低鸣的玉哨已吹响。
可时间一寸一寸流逝,夜色沉沉如山,前方街道却依旧静寂无声,哪怕一丝风吹草动,也无。
“怎么回事……”
他心跳骤然提起,眼神再度泛起骇意。
“付长功呢?!”
“人呢?!”
他猛地掀起车帘,一双眼紧盯前方黑夜,可目光所及——空荡无物。
无疾步而来的灰影。
无潜行于暗的剑光。
也无那熟悉到极致的,那道被誉为“血剑”的身影。
他身子僵住,呼吸仿佛被人狠狠勒住了一般。
而这时,坐在对面的墨染,忽然轻轻地,笑了。
那笑容仍旧娴雅温和,却在这夜风中,多了几分似笑非笑的冷意。
“王爷……”
“您该不会还在等那位‘血剑’出手救你吧?”
声音不大,却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汝南王猛地回头,眼神如刀:“你说什么?”
墨染淡然起身,拂了拂衣袖上的一缕尘灰:
“付长功啊……”她语气缓慢,却字字诛心,“您以为,他一直在暗处守护您?”
“可实际上,他从头到尾——都是我们的人。”
“从您第一次见到他起,他就已归顺于——陛下。”
轰!
这一瞬,汝南王只觉天旋地转,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在了血管之中。
“你、你在胡说!”他怒吼,颤声大喊:“他是我安排在汝南的私剑!我亲自试过他的身手!我亲自将他带来京中!他怎会——”
“怎会是你们的人?!”
墨染没有争辩,只是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铁令。
那是一枚黑铁锻铸的“血字令”。
其上,龙形游纹隐隐,正是血剑付长功从不轻易示人的身份信物。
“这是……?”
“这是他交给我的。”墨染声音轻柔,却仿佛一锤一锤击在汝南王心上,“他亲手托我带来。”
“并让我转告王爷一句话。”
“什么话……”
“汝南王一局精棋,可惜心术不正。”
“此人,不配我出剑。”
轰!
汝南王脑中嗡的一声,彻底僵在了座位上!
仿佛整个人的血肉、骨骼、意志,在这一瞬——
全部崩塌!
他不再怒吼,不再挣扎,只是满脸呆滞地,望着那枚铁令,双唇微颤:
“付长功……你也……”
“你也背叛我了?”
他喃喃着,仿佛一个失了魂的人,眼神一寸寸灰败。
他曾经那么信任的人。
他亲自安排、亲自调教、亲自托命的杀器。
竟然也是……
“他不是背叛。”墨染轻轻打断他,“他从未属于你。”
“你啊,王爷。”
“到最后,才终于明白——你身边……没有一个,是你的人。”
这句话,宛若长剑直入心肺!
马车之内,死一般沉寂。
外头风声猎猎,铁甲列阵,杀气森寒。
而汝南王,如老兽伏檐,终于再也不言。
许久,他低下头,像是终于撑不住了一样,将整个人的背脊,埋入黑色斗篷之下。
他的声音,低微而破碎,如一缕微弱的风: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结局。”
“真是……好棋啊……”
“你赢了……萧宁……”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原来,从他第一步派出七位高手阻截萧宁起。
从他第一步安排付长功试探秦玉京起。
从他第一步鼓动淮北王登台起。
他便已经落入了那个年轻皇帝的长局之中。
每一步,皆在算计。
每一招,皆有后手。
而他引以为傲的筹码——
无一例外。
皆为他人搭建的“戏台”。
他的戏,已经演完了。
——
火光映照下,马车缓缓驶入洛陵城内。
元无忌翻身下马,率众军拱卫于左右。
车门打开。
禁军将士低声禀道:
“启禀王爷。”
“康王殿下已在天牢候您。”
汝南王没有回话。
他只是慢慢抬头,眼神已无波澜。
然后,他迈步下车。
步伐稳健如旧,却不再有昔日王者之风。
他就这样,缓缓踏入了洛陵宫阙之中。
踏入那属于帝王的掌控。
踏入那座,为他准备好的——囚笼。
而那条通往天牢的石阶上。
早已有一人,负手而立。
康王萧康,披着玄衣,面容沉静。
他轻轻一拱手:
“汝南王。”
“请吧。”
这一刻,洛陵之夜。
彻底落幕。
夜深如墨,天牢沉沉。
风从铁窗缝隙间拂入,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湿冷与腐气。
牢狱石壁之上,油灯孤燃,光焰颤动,将影子拉得狰狞可怖。
汝南王萧真,被粗链锁于石柱之下,双手紧缚,双足戴枷,鬓发凌乱,黑袍染血,狼狈不堪。那张曾令朝堂臣子噤若寒蝉的面庞,如今竟徒余灰败。
康王萧康站在他对面,一身宫中亲王服,神色肃然,手中一柄明黄卷轴紧紧收拢在手。
“王兄,”他缓声道,“稍后,会有一位故人前来问话。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趁此时间,想清楚。”
萧真垂眸无言。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怒骂,只是神色平静,仿佛那一身铁链,不再是枷锁,而是一件沉重的旧衣。
康王见状,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他迈出牢门,望着那条昏暗的甬道。
不久后,一道金冠龙纹的身影,缓缓自光影深处现身。
——萧宁,来了。
康王当即弯腰行礼,几乎卑躬屈膝地迎了上去:“陛下。”
“人可醒?”萧宁语调淡漠,步伐未停。
“醒着,一句话也没说。”
“嗯。”萧宁应了一声,背手缓步迈入天牢最深处。
……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
油灯映照下,兄弟二人四目相对,一方龙威天颜,一方颓败囚徒。
萧宁驻足不语,凝视着面前的汝南王。良久,才低声道:
“王兄,好久不见。”
“……是啊。”萧真咧嘴笑了笑,牙缝间带着一丝铁锈味,“自你登基后,我们还是头一回以‘君臣’相见。”
萧宁缓缓坐下,双肘倚在膝上,盯着他:“你输得不冤。”
“我认了。”萧真点头,神色没有半分挣扎,“本王输了,愿刀愿剐,悉听尊便。”
“只是——”他忽地抬眼,“我有一事,不解。”
“讲。”
“本王那十五万汝南兵马,已经按照安排,以勤王之名进驻京畿,至今未动。”他眯起眼睛,嗓音低沉如水,“陛下……是如何应对的?”
萧宁闻言,轻笑出声。
“淮北王的兵马,是靠着他那一颗人头镇下去的。”
他话音一顿,目光微凝:“你说……汝南军的兵马,需要什么?”
萧真心头微震,脸上却仍强作镇定,沉默片刻,终是喟然一叹:
“我明白了。”
他声音低沉:“汝南兵皆是我十年苦心训练而成,所入京畿,皆为本王密令。”
“他们未曾知情。”
“陛下若能念在他们忠于职守,从未造次……望能善待。”
萧宁盯着他,片刻后,微一点头:“这话,倒还有些人情。”
“我允你。”
“汝南军之事,我亲自发旨,解散军伍、遣返乡里,不再追究。”
汝南王露出一抹苦笑,却不再言语。
空气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
牢门外,康王默默立着,一言不发。
萧宁起身,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叱咤风云、暗藏锋芒的叔父,语气不带丝毫波澜:
“今日你败,不是败于兵权,不是败于布局。”
“而是——你不懂我。”
萧真喃喃自语:“我从来都没把你当成过对手……直到为时已晚。”
萧宁转身,走至康王身前。
“动手吧。”
康王点头,正欲取刀,却忽然听到那牢中之人,低声开口:
“慢着。”
二人齐齐回望。
只见那满身枷锁之人,忽地缓缓站起,缓步走至囚笼中央。
他站得笔直,目光如霜如雪。
“我自己来。”
康王一怔:“王兄,你……”
萧真轻笑,低声道:“毕竟是我错了……也得我自己收场。”
他伸手,从墙边铁桌上取过那柄生锈的牢刀。
双手拢袖,面朝东方,肃然跪下。
“萧氏一族,汝南一脉。”
“今日伏法,自知罪责难逃。”
“愿以此首,谢天下。”
语罢——
寒光一闪,血如泉涌!
汝南王,萧真。
项上人头,滚落血泊!
……
康王神色肃然,俯身捧首,双手高举,跪拜行礼:
“谨以此头,镇汝南军心。”
萧宁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牢中灯火忽然跳跃了一下,像是风吹灯灭前最后一瞬的挣扎。
血染石壁,寒气侵骨。
那颗曾布局十年、暗谋天下的头颅,如今不过一颗尘埃。
从此,大尧王朝,再无汝南王。
天牢之外,夜风渐紧,雨似未下,却潮气沉沉,仿佛天地也在压着一口不散的悲哀与肃杀。
一声沉闷的“咚——”在石壁深处回响。
那是汝南王的头颅落地之声,滚过青石,沾着血、染着旧尘,最后停在了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前,火焰抖了抖,像极了人世最后一口气。
刹那间,整座天牢安静得出奇。
仿佛所有人都在静听,听这声首落之后,是否还有余音。
康王捧首而跪,双膝一触地,声如雷霆:“汝南王逆行谋叛,已伏诛!请陛下定夺军情!”
萧宁站在原地,双目低垂。
那一刻,他未曾言语,也未曾动弹,只是静静凝视着那一地血红。
他的眼神无波,却藏着一丝难以言状的冷寂。
他不是没动容。
那是叔父,那是亲族血脉。
曾在无数梦幻之时,另一个他,于自己肩头按剑问询:“日后你登基,他若不服,杀不杀?”
他未答。
却有一人影道:“当斩。”
——今日,终于斩了。
可心底那一寸冰凉,并非因恨而起,而是因“明知必须为之”,却终究仍为人,难以完全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