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悠远。
春风自山林拂过,吹动老者青衣微扬。
秦玉京走得不快,背影却比天更沉。
三十年一剑。
他于此地立约,再临此境,本应收一州而还。
未曾想,竟是空手归去。
不是无敌。
而是无敌的剑,未出鞘。
……
弟子们远远跟着,不敢言语。
秦玉京却未恼,反而难得心静。
直到前方官道拐角,一抹黑影突兀而立。
那人一身黑衣,斗笠压面。
步伐如钉,毫不让路。
秦玉京停下脚步。
眉头微挑:“拦我?”
黑衣人作揖,声音低沉:
“秦老,属下奉陛下之命,特来相迎。”
“陛下?”他轻声一哼,“大尧新君?萧宁?!”
黑衣人恭敬点头:
“正是陛下。”
“此次比剑之局,陛下另择他日,再定新约。”
秦玉京未语,黑衣人继续说道:
“淮北王已伏诛。”
“其所立之比剑诏令,皆为伪令,陛下不予承认。”
“请秦老理解,望您他日亲至大尧,再比三剑。”
话落,他低头静候,不敢造次。
这一刻。
空气中多了几分沉。
老者负手而立,半晌未发一言。
周围林风静止。
鸟雀无声。
他眼帘微敛,似在思索,又似在品味。
良久——
他忽而轻笑一声,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年岁打磨的冷冽:
“好一个萧宁。”
“好一个……借刀杀人。”
“隔岸观火。”
“用我秦某人三十年之威,震民心,立局势。”
“却在最后一刻,让我收剑而去。将那淮北王,彻底推向地狱。”
“这一局……”
他微微摇头,笑中带叹:
“妙。”
“真妙。”
黑衣人拱手,静立不语。
秦玉京仰头望天。
日落之下,天色泛红。
“我这把老骨头,几十年横行天下。”
“谁人见我,不称一声剑圣?”
“却不曾想——”
“有朝一日,也会被人……拿来做一招‘棋’。”
“还是做得这么自然,这么漂亮。”
“连我自己……都未察觉。”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
“你叫什么?”
“铁拳。”
“天机山榜第几?”
“第二十七。”
秦玉京点点头,神色意味不明。
“以你之能,竟愿为他递话传命?”
“看来……你服他。”
铁拳沉声答道:
“陛下胸中有山海,眼中有天下。”
“属下愿为其驽马。”
秦玉京笑了。
“驽马?”
“那你主子……怕是那驾九州的千里龙驹了。”
他再次望天,叹息更深。
“你知道甲子魁首吗?”
铁拳一怔,旋即点头:
“神川六十年一魁。”
“陛下,莫非是这一届的甲子魁首?!”
秦玉京缓缓闭目,喃喃低语:
“甲子魁首……正是啊!之前,我还觉得是天机山的推断出错了。”
“如今一看,此子确实有些能耐啊!”
“早该想到的。”
“能让诸葛南投书信。”
“能让诸多朝臣以命为赌。”
“能掌握如此多暗线,却藏得深到连我都未察觉。”
“他若不是甲子魁首,那这世上,便无‘魁首’了。”
他蓦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剑!
“此子,非池中之物。”
“将来——必定搅动神川!”
“而我秦玉京——”
“竟然成了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妙手,妙手啊。”
说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不是愤怒,不是嘲讽。
而是那种经历百战之后,终于遇上一人能下得起棋,接得起势的——快意。
“去吧。”
他摆摆手,示意铁拳离去。
“告诉你家皇帝。”
“这场局,他赢了。”
“但秦某人,欠的那三剑,可不是不还的。”
“改日,再见。”
“我自会带剑,再赴长亭。”
铁拳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风再起,林叶微动。
秦玉京背影一转,缓步前行。
斜阳照在他肩头,拉出一道极长的影子。
风从他衣袍穿过。
那柄沉寂已久的剑,在他背后轻轻作响。
夜,沉如墨。
洛陵北市。
风,从城墙缝隙间悄悄灌入,卷起地上的尘与落叶,在街角徘徊不去。
偏院之内。
蜡火微摇,檐角悬灯随风微晃,映出墙上一道高瘦的影子——汝南王萧真。
他正静静立于窗前。
窗扉半掩,院中死士早已就位。
墨染悄然踏入,低声禀道:
“王爷。”
“探子来报——”
“洛陵局势已定。”
“叛乱平息,淮北王已死。”
“陛下重新登堂,一锤定音。”
“南门、北门尚有些许骚乱,但不过是余波翻浪。”
“不过半日,也将被扫清。”
汝南王闻言,眉头微拧,却未言语。
他凝望窗外,眼神仿佛穿透夜色,看向那无尽黑幕之下的帝城四角。
“……这么快。”
他缓缓吐出一声轻喃。
“原以为,最少还能乱三日。”
“这萧宁……”
“当真比我想的,还要狠。”
他转身,步履沉稳,缓缓走回案几前,披上外袍。
眼神凌厉,语气却平静如水:
“准备吧。”
“出城。”
“我得回汝南。”
墨染面色微动。
“现在?”
“王爷……真的要走?”
萧真淡然道:
“不走,等着让他上门请我么?”
“他虽然没明说。”
“但我若再留京一日,就是在给他动手的机会。”
“我汝南王若真成了‘擅离领地’的先例。”
“陛下杀我,百官都得点头称是。”
“可只要我现在走得干净,足够快、够隐秘。”
“将来他说我擅入京畿,我便可说——”
“我从未离境。”
墨染沉思一瞬,点头:
“属下明白。”
“路线早已拟定,隐巷绕行,直通北门荒道。”
“守门者皆是我们之人,可随时开关。”
“外有三批暗线,接应出城之后的转移。”
“且……所有落脚据点,今晚便焚。”
“从此,王爷来过洛陵的痕迹——”
“寸寸不留。”
汝南王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缓缓点头。
“好。”
“付长功呢?”
“等在外巷。”
“随时可动。”
“嗯。”
他负手而立,闭眼一瞬,缓声吐气。
“走吧。”
“此局既破——”
“便退。”
“来日再聚风云时,天不知鹿死谁手。”
午夜,北市。
街巷狭窄,灯火难通。
一辆无帷马车缓缓驶出巷口,铁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轧响。
夜风低啸,灯火稀疏,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血气与灰烬味道。
车内,汝南王披着黑裘斗篷,目光凝然。
墨染低声禀报:
“再过一炷香,便能抵达北门。”
“北门值守小队,已替换为我们的人。”
“届时由偏门出,入外山道,再由清泉渡口脱身。”
“届时,王爷身份将彻底隐藏。”
“外界……永不知王爷今夜来过。”
汝南王未应声。
他闭目养神,唇角微敛。
车厢轻轻晃动,伴随着轮轨的低鸣,他的思绪也越发沉静。
“萧宁……”
他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从神川归来,一步步击破旧权、削夺旧臣、平乱定国。
原以为这位侄儿尚青涩,却不料——
如今的帝王,已经敢把整个朝局,当成一场博弈。
而他汝南王,也不过是被牵进棋盘的一枚——卒。
但——
“我,还没输。”
“只要今日能安然退回汝南。”
“就还有机会。”
“只要,我不留下——破绽。”
车厢外,风声忽紧!
车夫低声一喝:“驾!”
马速略提。
墨染掀帘,望向前方道口。
那里,是他们布下的清道小队所守街巷。
她刚要回头通禀,却忽然神色一凛!
“停车!”
她低喝出声,车厢瞬间顿住!
汝南王猛地睁眼!
“何事?”
下一刻——
巷口火光乍现!
明明还是深夜,可一排火把已自前方横空举起!
火线成墙,将整条街巷封得死死的!
紧接着——
蹄声响动!
整整数十骑,从两侧高墙后缓缓步出!
为首者,白衣如雪,青冠高束,神采凛然!
正是——元无忌!
其后,香山七子、内卫校尉、禁军亲军尽数在列!
元无忌于火光之中朗声开口:
“汝南王爷——陛下令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深夜行于北市暗巷,尚未请命。”
“此举,可算擅离?”
“还是——私逃?”
马车一震。
萧真掀帘而出,眼神沉如幽潭。
“元无忌。”
“你真当你拦得住我?”
元无忌不答,只笑。
身后,火光更盛,远方号角隐隐起声。
元无忌轻拂衣袖,拱手一礼:
“陛下有令。”
“汝南王私入京畿,未经诏召,未报身份。”
“今既局势已平,王爷仍执意潜离。”
“此乃心虚之举。”
“今夜,天门不出。”
“回宫听宣。”
话音落下。
整条巷口,铁甲森寒,刃锋如林。
那片火光,在夜色中仿佛一堵赤红的墙,死死挡在前方。
风更烈,城更沉。
汝南王望着那堵火墙,良久未语。
他眼神缓缓扫过元无忌,再扫向巷外遥远的天际。
天边,一缕星光缓缓隐没。
他的背脊,终于,在这一刻微微弯下。
夜色低垂。
洛陵北市,一辆无帷马车缓缓驶出偏巷,辚辚铁轮压过青石板,声音闷沉,如钟如鼓。
车上,没有喧嚣。
只有静。
马车之内,汝南王萧真坐于其中,披着乌黑斗篷,双眼低垂。
对面的墨染静静相陪,目光沉稳,一如既往。
外头火把摇曳,光影隔着帘幕,映得车厢时明时暗,仿佛天地也在吞吐一口未落的风雨。
四周,是元无忌亲率的禁军,列阵而行。
队伍整齐,甲光森寒,沉默无声,却步步封锁,寸步不让。
城门就在不远处。
再过两条街——
他就可以回到汝南,再装作从未踏出一步。
而他若能退回去,大局未定,他便仍是王。
……
一念之差,生死之分。
可,就在此刻。
汝南王忽然睁眼,眉头深皱,眼神锋利如刀。
“不对。”
他猛然坐直。
“这条路线,是我亲自选定。”
“除了我——只告诉了一个人。”
“怎么会……暴露?”
他猛地回忆起整个路线安排。
那是三段式分流、暗线接应、临时改点,每一环都只交由一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