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后的三人,站在一块勉强能照出人影的、布满裂纹的废弃装甲板前,看着镜中扭曲的倒影,表情都有些怪异。
李维感觉自己像个被拙劣地刷了一层未来漆的旧木偶,动作都透着僵硬。苏清雪看着脖子上那块颜色略深的仿生贴片,微微蹙眉。叶红菱则活动着自己的机械臂,上面新增的指示灯疯狂地闪烁着毫无规律的黄绿光芒,还有一块粗糙的焊接点正好卡在肘关节的活动路径上,每次弯曲都会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像吗?”李维有些不确定地问。
“像?”老乔嗤笑一声,推了推他那副厚得像瓶底的目镜,“像三具刚从哪个旧时代垃圾填埋场里刨出来、又被二把刀胡乱改装过的古董木乃伊!走路给我注意点!别挺那么直!弯腰!含胸!眼神放空点!对,就那种被生活操练得麻木不仁、脑子里只剩能量块在哪儿的死鱼样!”他一边说,一边示范性地垮下肩膀,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茫然,活脱脱一个在废土底层挣扎了半辈子的行尸走肉。
李维和苏清雪努力模仿着。叶红菱则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不情不愿地稍微垮了点肩膀,只是那双眼睛,再怎么放空,深处依旧藏着一丝锐利的野性,如同未驯服的猛兽。
伪装只是第一步,更难的是“未来人行为模式速成”。
铁腕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一块布满划痕、存储空间严重不足的破旧数据板,里面记录着一些几年前从某个被击落的未来人运输机上扒下来的、关于“穹顶之城”底层居民行为习惯的零碎观察报告和模糊影像资料。影像质量极差,雪花点比人影还大,声音更是断断续续。
三人围在数据板前,像考古学家研究上古壁画。
“看这个,”李维指着一段勉强能分辨的影像:几个穿着灰色工装、身体部分义体化的人,在一处类似工厂流水线的地方麻木地重复着机械动作。“动作僵硬,缺乏自然摆动,关节活动角度似乎被某种程序限制…对能量的态度近乎病态的关注…”他一边看,一边快速在旁边的废纸上记录要点。
“语言模式,”苏清雪补充道,她捕捉着那些模糊对话片段里的高频词,“大量使用缩写和特定俚语,语速快而平直,缺乏情感起伏,涉及‘任务’、‘配额’、‘能量效率’的词汇出现频率极高。”
叶红菱看得直打哈欠,对这种细节观察毫无兴趣:“管那么多干嘛?进去就低着头,少说话,谁看我们就瞪回去!瞪到他们不敢看为止!”
“然后就被巡逻的‘清道夫’当成异常目标一枪爆头?”李维没好气地反驳,“瞪回去?红菱,你那眼神,瞪谁谁怀孕!收敛点!”
“老娘就这样!”叶红菱梗着脖子。
接下来的“情景模拟”更是状况百出。
李维试图模仿影像中那种僵硬的、仿佛关节缺油的步态走路,结果同手同脚,差点把自己绊倒。他练习用那种平板快速的语调说“能量配额不足,申请次级维护通道权限”,听起来却像个卡壳的复读机。
苏清雪相对好一些,她强大的观察力和模仿能力让她很快抓住了那种麻木、高效、缺乏情感波动的“神韵”。但她那种骨子里的沉静和偶尔流露出的、超越时代的知识分子气质,却难以完全掩盖。当她试图模仿一个底层工人因为能量块耗尽而发出程式化的抱怨时,听起来更像是冷静的学术报告。
叶红菱则是灾难。让她弯腰驼背装麻木,没走两步就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让她压低声音说话,没说两句音量就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股子“不服来干”的匪气。最离谱的是,老乔给她一个报废的能量块让她练习“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能量”的动作——她拿到手里,习惯性地掂量了一下,然后五指猛地发力!
“咔嚓!”一声脆响。
那个本就结构脆弱的报废能量块,在她那能捏碎恐狼骨头的机械手指下,瞬间被捏成了一堆闪烁着电火花的废塑料和金属片!
老乔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我的能量块模型!虽然是报废的!那也是我好不容易攒的!”他扑过去,心疼地捡起地上的碎片。
叶红菱看着自己沾了点黑色粉末的机械手指,也有些尴尬,但嘴上不服软:“…谁让它这么不结实。”
李维痛苦地捂住了脸。苏清雪则默默转过身,肩膀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李维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红菱,你这样进去,活不过三分钟!你得学会…装孙子!”
“装孙子?”叶红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让我叶红菱装孙子?李维,你是不是被那老铁皮拍傻了?”
“想活命,就得装!”李维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一股狠劲,“想想铁腕的话!想想铅云堡几千口人!想想我们为什么非要去冒这个险!装一下孙子会死吗?比被‘净化’成渣强吧?!”
叶红菱脸上的讥诮僵住了。李维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却又让她无法反驳。她想起了兽潮中死去的那些人,想起了铁腕冰冷的“值了”,想起了堡垒里那些麻木又依赖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憋屈感涌上心头,堵得她胸口发闷。
她死死盯着李维,眼神凶狠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剥。李维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她,眼神里是同样的焦虑和不容置疑。空气里仿佛有火星在噼啪作响。
僵持了足足十几秒。
“操!”叶红菱猛地一跺脚,脚下的金属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生硬地、一点一点地弯下了她那骄傲的脊梁,肩膀垮塌下去,高昂的头颅也低垂了几分。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在强行运转。
“行…了吧?”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扭曲的痛苦。她努力地想让自己的眼神放空,但那低垂的眼睑下,依旧有压抑的火焰在跳动,如同困在囚笼里的猛兽。
李维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也是一阵刺痛。他知道这对叶红菱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在强行折断她最引以为傲的脊梁。但他别无选择。
“眼神…再空一点…”他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忍,但依旧坚持,“别那么凶…想象你很累…很饿…脑子里除了下一个能量块什么都不想…”
叶红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抵抗着什么无形的重压。她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吐出来。当她再次抬起眼皮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的火焰似乎真的被强行压到了最深处,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死气的疲惫和麻木。虽然依旧不像影像里那些真正的行尸走肉,但至少不再是黑夜里的火炬了。
李维和苏清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沉重和无奈。伪装,不仅仅是外表的改变,更是对灵魂的某种暂时性的、痛苦的禁锢。为了活着,他们必须戴上这沉重的枷锁。
出发前夜,铅云堡深处。
没有壮行酒,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那个堆满零件的角落,一盏光线昏黄的孤灯。
三人最后一次检查装备。李维调试着一个用堡垒废料拼凑起来的、简陋得令人心酸的声波干扰器——这是用来对付巡逻“清道夫”可能携带的神经干扰武器的最后保障。苏清雪则一遍遍地校准着腕上的锚点装置,指尖在空气中划过无形的轨迹,确保信号的传递路径清晰无误。
叶红菱默默地擦拭着她的长刀。刀身映着昏黄的灯光,反射出她此刻低垂麻木的眉眼。那把刀,是她唯一没有进行“伪装”的东西。它不需要伪装,它本身就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灵魂深处那不屈火焰的最后载体。
“信号传递,以我锚点感知到主能源脉冲启动的瞬间为‘零’点。”苏清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我会立刻将特定频率的神经脉冲,通过红菱的接口传递出去。脉冲强度会很高,模拟一种…极端的、瞬发的神经痛感。红菱,你负责接收并瞬间放大这个信号,同时将你自己的视觉和方位坐标信息反向开放给我。李维,你同步接收到这个信号,立刻启动,零秒延迟。”
她看向李维和叶红菱:“神经桥接一旦开启,意识会有短暂的碰撞和重叠。可能会看到彼此的一些记忆碎片,感知到最表层的情绪波动。不要抗拒,不要分神,专注于信号本身和你们的任务。桥接会在信号传递完成后三秒内自动切断。”
李维凝重地点头。叶红菱擦拭刀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低垂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最终也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记住路线。”李维摊开那张用防水油布绘制的、极其简略的穹顶之城数据塔结构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标注着潜入路径、监控盲区、守卫巡逻间隙以及那个致命的、只有七十三秒的核心闸门窗口期。“d区垃圾转运通道进入,避开‘清洁者’的例行清扫时间。穿过b7管道迷宫,在第三交叉口左转,利用废弃冷却液罐的阴影避开顶部扫描探头…”
他的手指在油布上快速移动,精确地规划着每一步的时间节点。每一个转弯,每一个停顿,都压缩在七十三秒这个令人窒息的框架内。
“红菱,你负责清除路径上的物理障碍和…必要的守卫。”李维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分配一项普通的工作,“动作要快,要无声。纳米丝线给你,清雪。”
苏清雪将一小卷几乎看不见的银色丝线递给叶红菱。叶红菱接过,手指拂过那冰凉柔韧的丝线,眼神深处那被压抑的锐利锋芒似乎闪烁了一下。
“李维,你负责技术干扰和路径指引。声波干扰器是你的武器。”苏清雪看向李维,“我的任务是感知、信号传递,以及…在必要时,进行时空坐标的微调干扰,制造极其短暂的‘视觉错误’迷惑监控。”
分工明确,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齿轮,咬合在一起,推动着这台名为“潜入”的精密机器。
“最后,”李维抬起头,目光扫过叶红菱麻木的脸,和苏清雪平静的眼,“一旦得手,拿到数据,或者…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立刻撤退。不要有任何犹豫。以保全自身为第一优先。铁腕的‘值’…不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标准。明白吗?”
叶红菱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自嘲。苏清雪则轻轻点了点头。
“为了什么?”叶红菱突然低声问了一句,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自己手中那把被擦得雪亮的长刀。
李维沉默了一下。为了铅云堡?为了阻止“净化”?为了证明铁腕是错的?为了活下去?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无数个答案在心头翻滚,最终,他吐出一口气:
“为了…有资格去想‘该怎么活’。”
苏清雪捻着丝线的指尖微微一顿。叶红菱低垂的眼帘抬起了一丝缝隙,昏黄的灯光落入她的眸底,映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角落里,昏黄的灯光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冰冷的金属墙壁和堆积如山的废弃零件上,扭曲、变形,却又奇异地连接在一起,如同一个在废土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沉默而坚韧的整体。堡垒之外,废土的风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卷起漫天辐射尘埃,如同为即将踏上的不归路,奏响一曲苍凉的送葬歌。
(本章完)